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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宸妃传》
她只是一个平民出身的良家子,他却是从小见惯争斗的帝王。不该动心,却偏偏对彼此动心。太平盛世之下的暗潮汹涌,前朝与后宫的荣辱与共,当一切都交织在一起,是金风玉露一相逢,还是相逢何必曾相识?
已经过了一更。刚刚下过一场细雨,梧桐树上还三三两两地滴着水珠,可是那恼人的暑气就已回转了。高有忠看一眼殿外的漆黑夜色,复回头看一眼仍在灯下读书的独孤元嘉,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低头不语了。
“怎么了?”
却不料独孤元嘉早已看清他的一举一动,陡然出问。
高有忠慌忙上前两步,卑躬着身子轻声细语:“陛下,该歇息了。”
独孤元嘉自然也知道该歇息了。奏章早批完了。帝国经历两代人的苦心经营、休养生息,传到他手上俨然一个太平盛世。就像当年西汉的曹参愧不敢当贤相之名,不过恪守萧何的一切金规玉律。所谓萧规曹随而已。他如今,也不过是祖宗的规矩,本本分分地守着罢了。
前朝贤良当道,后宫佳丽如云,这大概是每一个帝王的梦想。
可是只有当你亲身处在这梦想之中,才知道,梦想永远和现实是有差距的。
独孤元嘉微微蹙起了眉心,犹疑了一会儿,才慢慢放下手里的书卷。颇有几分无奈,却又不失犀利地道:“是不是又有人来催过你了?”
高有忠慌得跪下道:“老奴不敢。”
独孤元嘉笑了一下:“朕又没怪你。起来说。”
高有忠方站起来,谨慎地回道:“也没有催。先是华妃娘娘送了酸梅饮和桂花糕,接着丽妃娘娘又送了些薄荷醒神香,刚刚下雨,惠妃娘娘怕一寒一热,陛下感了邪风,又送了一道姜汁杏仁茶。”
独孤元嘉细细听完,不由得又是一笑:“果然都来了。”又笑着问高有忠,“怎么都没见你端上来?难不成被你挡回去了?”
高有忠立时面有难色,苦笑道:“陛下又拿老奴寻开心。老奴岂敢挡了娘娘们的一片真心。陛下从小读书就不喜叨扰,这老奴还是知道的,所以先妥善地收下了。”抬头看了看独孤元嘉的脸色,小心地问,“陛下可要用一些?老奴这就去……”
“不必了。”独孤元嘉轻轻一扬手,“都赏你了。”
高有忠惶恐道:“这……老奴怎敢。”
独孤元嘉:“赏你了就是赏你了。”
高有忠见皇帝面上透出些不耐,只得唯唯应下。可是还有一桩事还得问,少不得硬着头皮再多一句嘴:“陛下,都过了一更天了,该去告知哪一宫娘娘呢?”
独孤元嘉又蹙起了眉心。是啊,眼见着夜就要深了,该去谁的寝宫?
惠妃苏冷月乃太尉之女,丽妃王妙容乃司空之女,华妃卢芳仪乃司徒之女。此三公都是帝国的元老重臣,尤其苏太尉老而弥坚,虽交出大将军的实权,闲居一个太尉的尊职,可军中仍有许多门生弟子。根基颇深呐!
高有忠揣摩着独孤元嘉的心思,又提醒一句:“况且陛下已经在御书房忙了三夜了,也该歇一歇了。”
独孤元嘉不觉暗叹一口气。高有忠说得很是。一味地冷着她们也不是办法,且也显得他这个皇帝真不自在了。世上只有皇帝让臣下不自在的,岂有臣下让皇帝不自在的道理。惹人笑话。
看着外面的滴雨梧桐道:“这一寒一冷还真怕感了邪风。就将那姜汁杏仁茶给朕热来,保重一些也好。”
高有忠顿时领悟,忙躬身道:“是。”匆匆地退出殿外。
用完了姜汁杏仁茶,独孤元嘉便向惠妃苏冷月的丽景殿去了。虽然两旁自有宫人提着玉纱灯,高有忠依然亲自拿了一盏手照,在前头循循地引着路。其实按照他的身份,根本不必操劳这些琐碎事情,但是高有忠从来不会懈怠。
他九岁上就净身进宫,那时还没有独孤元嘉。先帝很有几个得宠的妃子,都生了皇子。这倒不是说独孤元嘉的生母孝和皇后就受了冷落。其实帝后二人少小成婚,感情一直很是融洽。只是孝和皇后体弱,生了皇长女秦国长公主后,就十年未曾生育。好不容易怀上了,孝和皇后毕竟命薄,又遭逢难产。独孤元嘉是生了下来,孝和皇后也一命呜呼。
先帝心中对孝和皇后本就有情,又十分可怜这个生来就没有母亲的孩子,便调了高有忠去服侍。那时高有忠凭着小心仔细,已是先帝身边很信得过的常侍,连有忠这个名字都是先帝亲赐的。
高有忠天天把他驼着、抱着,一点一点地扶养成人。从独孤元嘉记事开始,父皇虽疼爱他,也要日理万机,相处的时光只好有限,只有高有忠时时刻刻都在跟前。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,天家礼度也不许他说那样的话,但是他心里一直都明白:他和高有忠名为主仆,实有父子之情。
因此独孤元嘉登基之后,很快就将高有忠升为了内侍。我朝宦官凡五等,从正五品到正九品分别是内侍、内常侍、常侍、给事、主事。内侍已经是中官里最贵的称号。
“有忠。”
“老奴在。”
独孤元嘉轻声道:“一会儿到了丽景殿,你就先回去歇着吧。”
高有忠笑着:“老奴不累。老奴给陛下守夜。”
独孤元嘉:“这些人都不是第一天跟着朕了。再说,惠妃那里也有的是人。你明日一早去接我上朝就是。”
高有忠这才答应了。
一眨眼的工夫,丽景殿就到了。一个面容鲜丽、贵气逼人的女子正领着一班人等着,一见他来,便盈盈拜倒。不是苏冷月,还能是谁。独孤元嘉不免笑着,执起她一只手,将她拉起来。
苏冷月欲嗔还休,然而终于还是笑了起来。她本就生得一副艳骨,又是双九年华的好时光,那一种娇艳差不多从骨子里渗透出来,要从白腻的肌肤上滴出来一样。
独孤元嘉柔声道:“近日国事繁忙,冷落爱妃了。”
苏冷月一蹙眉尖,娇嗔起来:“都跟陛下说了,妾身不爱听陛下呼为爱妃。这也爱妃,那也爱妃,妾身才不稀罕。陛下还是直呼妾身闺名的好。”
苏冷月一蹙眉尖,娇嗔起来:“都跟陛下说了,妾身不爱听陛下呼为爱妃。这也爱妃,那也爱妃,妾身才不稀罕。陛下还是直呼妾身闺名的好。”
独孤元嘉呵呵一笑:“好,月儿。这是朕的不是。”
高有忠觑便拜见了苏冷月。苏冷月一向不大看得惯这些阉人,挑着眼角睨一眼,淡淡地应一声。高有忠也不以为意,仍是恭恭敬敬地告退了。只有独孤元嘉默默地看在眼里,但也没有说什么,只不留痕迹地放开了苏冷月的手。
苏冷月也不曾留意,满心欢喜地随着独孤元嘉走进殿里。
忽然迎面扑来一阵熟悉的鲜香气味。定睛一看,桌上正摆着好几样精致菜肴,都是独孤元嘉爱吃的。尤其就中摆的一道贵妃鸭更是他的心头爱,皮薄肉嫩,色香味俱全。光是看着,就叫人食指大动。
苏冷月可真是动心思了。
独孤元嘉不觉停住了脚步,微微眯起了眼睛:“哦,连贵妃鸭都有。”
苏冷月笑道:“还是妾身亲手做的。”
独孤元嘉:“怎么做的?说来听听。”
苏冷月正等着这一句:“先将鸭子用酱料腌上一刻,然后下沸水焯过。接着砂锅旺火烧热,加熟油、葱、姜略炒出香味,再加清汤、冰糖、上好的葡萄酒,大火烧沸,再用文火慢炖半个时辰。待到汁水收浓时,便可起锅。另用一个小砂锅,放猪油、葱段爆香、调汁,淋在鸭子上。这才成了。”
独孤元嘉笑着点点头:“这前前后后,没有个把时辰也做不来啊。”
苏冷月:“妾身足足忙了两个时辰呢。”委委屈屈地伸了一只纤白玉手,上面落了几个红点,“还被油花爆伤了手。”
独孤元嘉却并没有怜惜的意思,连看也没有。依然淡淡地笑着:“两个时辰。可是朕决定要过来,也就是一盏茶之前的事--你早就知道朕要来?”
苏冷月并不是个笨人,听到这里还听不出来真真是蠢了。独孤元嘉很不高兴。自古以来,有几个帝王喜欢被人算准了心思?她的父亲实握着军中大权,几个哥哥也都加官晋爵,这是她绝大的资本,也是她绝大的危险。看在娘家的份上,皇帝既要宠她,又要忌她。若是让皇帝知道她算准了他不会不给娘家面子,这叫皇帝心里怎么舒服得了?
慌忙掩饰道:“这道贵妃鸭原是妾身做好了,想叫人送过去的。不想错蒙陛下厚爱,传话要到妾身宫里来。妾身又不能未卜先知,哪里知道就这么巧呢?”
独孤元嘉想了一想。这话也找不出破绽,要就此离去,反显得他这个皇帝多疑了。可是……
“月儿真是费心了。”他笑着重又拉过苏冷月的手,那只手似乎变冷了一些,“天色都这么晚了,等了朕许久,一定饿了。来,咱们一起用膳吧。”
苏冷月瞧皇帝和颜悦色,才松了一口气。两个人在宫人的侍奉下,一同用膳。苏冷月很体贴地替皇帝将鸭肉里的骨头都剔掉了,盛在一只细瓷小碟里放在独孤元嘉的面前。独孤元嘉对这贵妃鸭很是满意,连连赞赏。这一餐用得一派祥和。
待到酒食皆饱,碗碟尽行撤下,苏冷月便自然而然地起身,要侍候独孤元嘉洗漱,准备歇息。却见独孤元嘉笑而起身。
“时候不早了,朕还有些奏章没看完,得回御书房了。”说着,执起苏冷月的手,也不管她一张俏脸已然呆掉,兀自柔情似水地握了一握,“月儿早些休息吧。”
说罢,便放开了她的手,向殿外走去。宫人也都呆住了。皇帝来了却又走了,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。直到听见皇帝的人尖着嗓子喊一声“起驾”,才纷纷地回过神来。
苏冷月只好白着脸,领着众人跪下:“恭送陛下。”一双手却是止不住地发起抖来。
皇帝的意思她还是懂的。这顿晚膳给了她面子。不过也到此为止了。
苏冷月遭此奇耻大辱,自是在帐中凄凄惨惨地哭了一整夜。早上醒来,一照菱花镜,两只眼泡又红又肿,益发恼恨。一个姓尹名墨香的小宫人战战兢兢地端了热水,打了热乎乎的帕子给她敷眼睛,才碰上,就听苏冷月哎呀一声,甩手夺过帕子,狠狠地扇了她一记耳光。
尹墨香登时被打翻在地,又不敢哭,捂着个脸光是抖。
苏冷月一肚子的邪火都发到她的身上:“贱婢,作死呐!这么烫的水是想害死我么?”
尹墨香连连讨饶,还是被苏冷月叫人拖出去平白赏了二十下耳光。打得两边脸红得透亮,肿起有一指高。苏冷月也不想再见到她,打完了就叫她滚下去。尹墨香哭着在殿前谢了恩,一路低着头走了。
她也没有地方可去,想想,这宫里举目无亲,也只有去找一个同乡哭诉一回。
一路贴着墙根走到崇光院,找到了那人的屋前,轻轻拍了一拍门:“沈先生在么?”
便听屋里传来一道温婉声音:“是墨香么?快进来吧!”
尹墨香推门而入,便见一个眉目清秀,态度娴雅的女子,正在屋里一针一线地做绣活。这女子便是那位同乡沈婉儿,才刚十七。听见关门的声音,沈婉儿方抬头看了她一眼,这一眼便惊得啊呀一声,慌忙放下了针线。
“这是怎么了?”她趨步上前,轻轻地捧起尹墨香的脸,眼中尽是关切,“这一次,又是谁罚你了?”
尹墨香抽抽答答地道:“是惠妃娘娘。”
沈婉儿一怔,叹了一口气道:“也不算意外了。所谓有其主才有其仆。自从你调去丽景殿后,三天两头脱不了打骂。原来是惠妃御下刻薄寡恩,这些宫人也不过有样学样而已。只是没想到,位列三妃,却还要亲自和一个小小宫人计较。”
“沈先生……”
“你也不必叫我沈先生了。这宫里头一片叶子也能砸得人头破血流,只有我两个能相互照应些。”她笑着,“就叫我的名字吧。”
“你也不必叫我沈先生了。这宫里头一片叶子也能砸得人头破血流,只有我两个能相互照应些。”她笑着,“就叫我的名字吧。”
尹墨香还是觉得不妥,改道:“那我以后叫你婉儿姐姐。”
“也好。”沈婉儿拉着她一起坐了。
尹墨香红着眼睛道:“要是姐姐也能做了妃子就好了。要是能侍候像姐姐这样好性情的主人,真是我们这些做奴婢的福气。”
沈婉儿淡淡一笑:“这话说的,其实我们都一样。”
尹墨香:“怎么一样?姐姐可是良家子,只要蒙皇上临幸,就真位列后宫了。”
本朝的后宫仪制大都仿照李唐。皇后之下,以三妃九嫔对应周礼的三夫人九嫔,三妃分别就是惠妃、丽妃、华妃,正一品;九嫔之首为贵嫔,正二品,余则皆称嫔,从二品。以婕妤正三品、美人正四品、才人正五品各九位,对应周礼的二十七世妇。再以宝林正六品、御女正七品、采女正八品各二十七位对应周礼的八十一御妻。
像苏冷月、王妙容、卢芳仪等人,出身官家,身份高贵,一送入宫中就有名位。最低也是个才人。除此之外,还从民间广选姿质出众、出身清白的女子入宫。这种就叫良家子。良家子不在三班宫人之列,也不算正式后宫。进宫后,自然也不会像宫人一样分配给各宫各局使唤,全住在崇光院,只有皇帝临幸以后,有了封赏才能位列后宫。
但良家子也不尽留在皇宫里。有相当一部分,会由宫里恩赐给各位王公贵戚。即使留在皇宫里的,若是三年都没被皇帝临幸,便可放出宫去。
沈婉儿是从来没有想过要留在宫里的。因为她有自知之明。这宫里明摆着是三妃的天下。三妃都是三公之女,家中都已位极人臣,因此谁也不让谁,谁也服不了谁。弄得皇帝十九岁登基,理该来年就封后,这都过了三年,后位却还是悬而未决。就是没有这三妃,后宫里其他的嫔御,也都是官家出身,岂是她一个无权无势的良家子能相提并论的。
争,怎么争?争得过谁?
唉!她方才说宫里的一片叶子也能砸得人头破血流,并不是说笑,却是真心话呢!
尹墨香想得远没有沈婉儿那么多。在她看来,良家子就已经是她羡慕不来的好出身、好地位了。这想法,最近也确有实证。
“周采女和杜采女不就出头了?”她说,“陛下很喜欢她们呢。这两三个月,除了三妃那里,就属她们那里去得多了。”
沈婉儿微微一笑。尹墨香说的周采女和杜采女,都是年初和她一道以良家子入宫的。
周采女叫周碧君。杜采女叫杜吟雪。今年广选良家子,天下五十州,一共选了一百名。除去恩赐王公贵戚的,宫里只留了十名。这周碧君和杜吟雪正是那一百名里的双魁。
“我和她们原是不能比的。”沈婉儿说,“我只想平安无事地度完这三年便好。”
尹墨香却不依,撅了撅嘴道:“依我看,她们哪里比得上姐姐你!”
沈婉儿敛容道:“此话说不得。她二位毕竟是采女了,是后宫有正式名分的嫔御,不是我们能议论的。”又怕尹墨香还纠缠着这个话题不放,连忙道,“我这里有些外敷的药,活血化淤最好。你且坐着,我去拿来给你。”说罢,便起身去拿药了。
尹墨香顺手将来她放在桌上的绣活,原来是一幅枕巾,上面是一个白胖娃娃,正用两只手托着一只仙桃。那白胖娃娃虽然才绣了一半,但仙桃却已完全了。水淋淋鲜嫩嫩,粉红的皮儿薄得快要破了。
不觉哎呀一声,赞道:“好一个童子献桃!姐姐真是好活计,这仙桃看得我馋虫都发作了!”见沈婉儿只是笑,便又道,“又是尚服局的傅女史让你做的?”
我朝参照李唐的内宫六尚,却略有不同。尚宫分为左右尚宫,左尚宫即是李唐尚宫,主导引中宫之职,右尚宫则相当于李唐宫正,掌内宫纠察之事。取消尚功,分入尚仪、尚服、尚食。唯有尚寝不变。
尚服局主掌内宫的衣饰宝仗。女史是六尚中最低的女官,正九品。
沈婉儿道:“闲来无事,就当打发时日也不错。”一面说,一面打开药盒,用纤巧指尖抹了一些药膏,轻轻地擦到尹墨香的脸上。
尹墨香仍是气不过:“这回她又想借花献佛给谁?”
沈婉儿笑道:“我也没问。她只说是上头指派下来的,绣给一个想多福多寿的老人家。”
尹墨香不觉诧异:“这宫里哪有老人家?莫非又是陛下要赐给哪个皇亲国戚?”心里便将京里一等富贵人家默默地想了一个遍,可是并没有近期要办喜事的啊,不觉犯起了嘀咕,“这可奇怪了。能让傅女史上心的,不是小人物才是,怎么就想不起来呢?”
沈婉儿但笑不语。将她脸上的伤擦好,便合上药盖放到她的手心里道:“你也别在我这里待久了。虽则是惠妃娘娘赶你出来的,说不准她又一时心血来潮问起你来,到时你不见人影儿可不得了。这药你留着自己用,快回去吧!”
听她这一提醒,尹墨香惊得缩了一下肩膀。惠妃的脾气谁敢领教?她还没活够呢。连忙谢了沈婉儿的药,便匆匆回去了。
屋里便只剩下沈婉儿一个。少了尹墨香在耳旁吱吱喳喳,沈婉儿便很快定下心来,拿起针线绣得又快又好。待到晌午时分,已是完工了。沈婉儿仰了仰微酸的脖颈,将那幅童子献童拿起来细看,一会儿又抬起来迎上阳光。只见上好丝线的光泽随着阳光角度的变动,也是一阵光影变幻,煞是美丽。
沈婉儿摸了摸那幅枕巾,满意地微微一笑。她相信,任是谁见了这绣活,都会点头称是。
就在这时,门外又传来一道清脆、却也有些尖刻的女子声音。
就在这时,门外又传来一道清脆、却也有些尖刻的女子声音:“沈姑娘,我的‘童子献桃’绣好了么?”虽是称呼了她一声沈姑娘,可话音里还是有些微妙的倨傲。
沈婉儿连忙应了一声,笑盈盈地打开了门。只见门外立着一位容长脸儿、修眉檀口的年轻女子,比沈婉儿略略年长,应有二十出头。也有几分姿色,未语先笑,神态间有一种稍嫌刻意的得体。
这位便是先前尹墨香颇有怨言的傅女史傅彩云了。她十三岁便因绣技精湛选入尚服局,在宫里当差八年有余,正是不折不扣的老人儿了。
傅彩云向沈婉儿行了一个简礼:“本来不该劳动沈姑娘。只因近期局里事务繁忙,只好觍着脸儿来借沈姑娘的神技了。”
沈婉儿笑着将她一把扶住,拉着她的手延入屋里,请她坐下。亲手倒一盏一早沏好的茉莉香片,端到她面前:“这是早上就沏好的,如今天热,喝些凉茶也正好消消暑气。”
傅彩云便轻轻啜饮了一口,赞道:“好香啊!”便拿了那幅绣好的童子献桃来看,两只眼睛蓦然一亮,“沈姑娘真是神乎其技啊!彩云差得远了。”听起来是认输的话,却还是少了一些诚心和大度。
沈婉儿将那一点点尖厉听在耳里,也就一笑置之,只温婉地道:“傅女史过谦了。只要能帮得上忙,我就已经很高兴了。”
傅彩云笑道:“那就多谢了。”闲闲散散坐了一会儿,便起身告辞了,“彩云还要回去交差,就不敢打扰沈姑娘了。”
沈婉儿仍是笑着将她送出门外。一直看着傅彩云的身影消失,才转回身来。
且说傅彩云将那幅童子献桃拿回去还不能直接交给尚服夫人。尚服局最高长官是尚服夫人,其下又分成衣、饰、宝、仗四部。四部又各有司、典、掌三级,之下才是女史。傅彩云精刺绣,分在衣部。她必须先交给掌衣,再由掌衣交给典衣,典衣交给司衣,最后才能传到尚服夫人的手中。宫中规矩森严,是不能轻易打乱的。如若不是上头特别交待,在下面的人贸贸然越级行事,视势态而处,轻则掌嘴,重则杖毙。
傅彩云被领去见尚服夫人时,正见一位四十上下的中官和尚服夫人依礼而坐。她认得那位中官,是皇帝身边叫马福的常侍。虽然只是个正七品的常侍,但皇帝身边除了高有忠,就属他最得力,因此尚服夫人贵为内宫一局之主,堂堂正五品,仍然不敢怠慢了他。
傅彩云很乖滑地给马福也请了安。
尚服夫人看了枕巾自是赞不绝口,好好地褒奖了她一番便让她先下去了。
“马常侍,如何?”有这么能干的属下,尚服夫人也自觉面上有光,“这枕巾还能入得您眼中?”
马福笑道:“夫人真折煞我了。这是陛下要的东西,怎么就轮到我一个贱奴说三道四?”
尚服夫人也笑道:“马常侍何必谦虚。您朝夕侍奉陛下,这宫里还有人比您更能揣测圣意?能入得您的眼,就一定错不了了。”
这样好听的话谁能不爱听。
马福登时呵呵直笑,拿过枕巾看了又看,连连点头:“真是好针线!这娃娃憨态可掬,这仙桃皮薄肉肥,简直就跟真的一样。”一会儿想起傅彩云,“是刚才的那位女史绣的?”
尚服夫人立时会意:“正是。她叫傅彩云,入宫也有年份了,一直是我尚服局里绣工最好的。尤其这几个月,绣活越发有长进了,真不比丹青画出来的差。”
马福点头:“嗯,行止也很得体。是个人才啊!”忽然又醒悟过来,笑道,“马福还要赶着回去禀报陛下。”又顺便为自己说几分人情,“陛下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,三天两头地问,要不然马福也不敢这么早就来叨扰夫人。多多得罪,多多得罪。”
尚服夫人自然说了一通无妨的话不提。马福便也不再拖延,将枕巾收在锦盒里,交给跟来的小宦官捧了,高高兴兴地回宫复命了。
看他走了,尚服夫人才隐隐约约地冷笑了一声:“咱们尚服局怕是要更新换代了。”
几位女官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最后还是司衣上前陪笑道:“夫人德高望重,傅彩云再能干,也不过萤火之光。况且她的好处,也是因你老人家教导有方。”
尚服夫人笑道:“你们以为我是在为我自己担心?我反正是五十有三的人了,就是没有傅彩云,左右也不过这两三年就该回家养老了。我担什么心,呵呵。”
说罢,撇下一众女官,径自去里面小憩了。
到了皇帝的甘露殿前,马福挥下了小宦官,亲自捧了锦盒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。果不其然,此时皇帝午睡已醒,正在批奏章。一旁只有两个伶俐乖巧的小宦官侍候着,并不见高有忠的人影。就知道,一定是皇帝有意将他支开了。
两个小宦官一看他回来,便要马上通报皇帝,被他用眼神阻止了。马福静静地恭候皇帝将手里的奏章看完,再轻轻地叫了一声:“陛下。”
独孤元嘉抬头,嗯了一声问道:“东西拿来了?”
“是。”马福连忙捧着锦盒上前,轻轻地放在书案上,然后打开锦盒。
独孤元嘉一看那枕巾便不由得眼前一亮,点了点头:“不错,不错。”
马福喜上眉梢。
独孤元嘉又问:“我让你找的小孩子,找到了?”
马福:“找到了。原是读书人家的小孩子,父亲死了,母亲改嫁。继父家里容不得他,他母亲情愿交给我们了。那小孩子才四岁,倒认识好些字了,长得也怪可怜见儿的。”
独孤元嘉想了想:“什么时候,朕还是要亲眼看一看。”
马福连忙道:“陛下要看,奴才这就去安排。奴才在宫外找了一个老妈子先养着他,只要派人去接,马上就能来。”
独孤元嘉满意地点了点头。
这两天又下了一场暴雨。高有忠毕竟年岁大了,竟着了一些风寒。独孤元嘉特意准他休息,还命太医前去看视。
这天在小宦官的服侍下喝完了药,便又躺下了。高有忠也睡不着。他是劳累惯了的人,突然叫他躺着反倒浑身的不对劲儿。他翻了几个身,默默看着那十一二岁的小宦官忙来忙去,不禁想起自己当初比他年纪还小就进了宫。挨那一刀的时候,痛得自己都以为肯定要死了,拼命地想要活下去。后来好不容易从榻上爬下来,才知道生也可以不如死。
这种内心的痛楚,随着年龄的增大也越来越鲜明。心里头像有一只蚂蚁一样,经年累月的,生生将心里咬空了一大片。
所以当年,先帝把他调去扶养独孤元嘉,他其实暗暗怀着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。尤其看到襁褓里的小小婴儿,对着他笑,只要他抱的时候,那大逆不道的想法便更清晰了。
在他心里的某处,其实,他没有将独孤元嘉当成皇子,只是当成了一个需要有人呵护的孩子。
但随着独孤元嘉一天天地长大,欣喜之余,却也一点点地清醒过来。独孤元嘉终究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。他过去是皇子,现在是天子。
小宦官的身影在高有忠眼里渐渐地模糊了。他悄悄地擦了擦湿润的眼角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:虽然也知道是痴心妄想,可是……可是要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该多好!
“爷爷!”
突然响起的幼儿声音让高有忠吃了一惊,急忙睁眼瞧去,正见一个三四岁的小小孩童正用两只小短手捧着什么,摇摇晃晃地踏进门槛,直直朝他走过来。
高有忠慌忙起身,接住那孩子。只见孩子一张颇清秀的小脸,眼睛虽然不很大,但又圆又黑,透着一股机灵劲儿。也不认生,冲着高有忠两只眼睛一弯就笑了起来。
高有忠又惊又疑又喜,忙将他揽入怀里问:“你是哪里来的?这可是皇宫,不能乱跑的。”
独孤元嘉登基三年有余,三妃皆无所出。只有其他后宫生了两位皇女。大皇女五岁,二皇女三岁,都还没有封爵。除此之外再无幼儿。况且这孩子还是个男娃娃。难道是随其他贵戚入宫的?又看他穿得通体气派,小衣服小鞋子煞是讲究,便越发肯定了。
想到这里,不敢怠慢,忙恭恭敬敬地道:“小公子是不是和家里人走散了?不知贵府哪位来了宫里,待老奴送小公子过去?”
小孩子却笑嘻嘻地赖在他怀里,奶声奶气地说:“爷爷,我是你家的孩子啊!”
高有忠惊得呆住了,心里头说不出的滋味:“小公子快别这么说了。老奴……”想说是一个阉人,可小孩子哪里懂,只得道,“哪里有孩子啊?”
这时忽然响起一道声音朗然道:“有忠,他就是你的孩子。”
高有忠一抬头,正见独孤元嘉一脸微笑地走了进来,身后紧跟着马福。高有忠忙要给独孤元嘉行大礼,却被他先拦住了。
独孤元嘉笑道:“朕做主,这孩子以后就是你的孙儿了。朕已经在外面找了一所宅子,有可靠的人陪着他。你要是想他了,就出去看看,也可以让他在宫里待几日,反正他还小。等你老了,有他侍养你,还要给你生许多重孙!”
高有忠都不知道说什么了,只顾发呆。小孩子咧着小嘴将手里的东西冲着高有忠扬了扬,他才回过神来接在手里。原来不是丝帕,却是一幅枕巾。打开来一看,便是那粉嫩嫩的童子捧着一只水淋淋的大桃子,心里头顿时涌起一阵暖流。
“爷爷大寿。”小孩子的口齿还不大清晰,却听得高有忠顿时落了两行热泪。
见他哭了,独孤元嘉心中也不免有些难过:“有忠,今日是你五十大寿,该高兴才是。”
高有忠这才想起来。这些日子身上不舒服,过得昏昏噩噩的,连自己都忘了这件事。想不到独孤元嘉竟替他记着--看看那惹人怜爱的孩子--还替他想得这么深,这么远。
那孩子也懂事,伸出小手帮他擦了擦眼泪,一个劲儿地说:“爷爷不哭。”
越发惹得高有忠一面哭一面笑,把他小小的身子紧紧地抱在怀里,一会儿又给独孤元嘉跪下,连连磕头:“谢陛下恩典。”一语说完,已是泣不成声。
独孤元嘉和他二十多年的情义,也不觉湿润了眼眶。马福见机,连忙上前扶起高有忠,又是恭喜又是劝慰,好听话说了一箩筐。高有忠的心情总算慢慢平复下来。
独孤元嘉:“这孩子还没个名字。你赶紧给他取个名字吧。”
高有忠不大好意思地笑道:“老奴统共也没认得几个字。老奴抖胆,请陛下赐名。”
独孤元嘉笑着摆摆手:“这可不能如你愿了。自己孩子的名字,谁取的都不好,还是你自己取的好。
说得高有忠心头一动,便也不坚持了。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想了又想便道:“就叫高天赐吧!这么个好孩子,是陛下赐给老奴的,也是老天爷赐的。老奴就大着胆子想,也当得起‘天赐’这两个字了。”
独孤元嘉点了点头:“这名字取得好。将来大了,再找个端方的老师好好教一教,一样有出息。”
高有忠笑道:“老奴哪敢指望那么多,只要这孩子清清白白地做人便够了。”
独孤元嘉不觉默然。高有忠真可谓人情练达,将这繁华都看透了。清清白白听来容易,做来也真不容易。就像这前朝后宫,多的是出身高贵、才貌双修,锦绣一样的美人儿,可又有几人当得起清清白白这四个字呢!
这还算是好的。还有那些不学无术,无才也无貌的,想着法儿地钻营、滥竽充数。这样的人随你怎么仔细,总会无孔不入。
这世上想要一个真心实意的人,终究太难了。他身边除了高有忠,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了。
看看时辰不早,马福便命人将早就准备好的酒菜一一端上来。因为高有忠身份的缘故,酒菜不在多也不在贵,只重在精巧。马福平常就很留心高有忠的喜好,因此几道菜都是他喜欢的。又想到有皇帝和小孩子在,特别另加了几样适合的菜。
总之这一顿饭吃的不是滋味,却是那一种无法言喻的心情。
皇帝坐到掌灯时分,嘱咐高有忠好好休息,便起驾回去甘露殿了。
高有忠抱着新得的小孙儿欢喜个不了,亲了好几下。便先给他洗干净手脚,抱上了榻。又拿出皇帝新赐的枕巾出来换。看看枕巾上的小娃娃,又看看那个正坐在自己榻上的,越看越觉得那枕巾上的娃娃简直就是照着高天赐的模样绣的。心里别提多高兴。
如此,不免将枕巾又多看了一回。偶然捧着枕巾的手一动,烛光一阵反射,却从那桃子上浮现出另一种图案来。
高有忠惊讶地又动了动枕巾,桃子上确实还暗藏玄机。不过并不是图案,还是一个字。高有忠眯着一双老眼看了看,不觉又是喜上眉梢:原来是一个福字。
寿桃上还藏着一个福字,这下可真是福寿双全啊!
高有忠心中顿时又添一层感激。想不到皇帝这么上心,孩子、宅子都按排了,就连这一幅枕巾也是细细挑选的。他本来还以为单单就是绣得活灵活现而已。
明日,一定要好好谢恩才是。
且说这边厢,马福侍候着独孤元嘉慢慢往回走。见皇帝脸上始终带着笑,心情着实不错,便大着胆子紧跟上一步。
“陛下连日操劳,今日可要宣哪位娘娘来甘露殿?”他轻轻地问。
独孤元嘉想想也是。一眨眼,自己在甘露殿待了五六日了。这后宫里又不是只有三妃,犯不着为了冷着她们就连自己也冷着。
马福小心觑了一眼皇帝的脸色,便又接着往下说:“陛下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周采女了。周采女的笛声真是一绝啊!”见皇帝没表态,又道,“杜采女的舞姿也妙极了。奴才是没见识过赵飞燕临风起舞的绝技,不过想来,杜采女也差不了多少。”
独孤元嘉也挺惦念周碧君和杜吟雪。这两人被选作良家子的双魁,自然是有其过人之处。不仅容貌绝丽、才情高超,又各有所长。不过……
“今日还是不宣她们了。”独孤元嘉道,“朕想去刘婕妤那儿看看。”
看到高有忠抱着小孙儿的欢喜劲儿,他也不由得想起他的大皇女了。那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。前一回看她,还是上个月的事了。
马福一怔,可皇帝主意已定,便不敢多嘴。只得一面应着,一面就叫一个小宦官赶紧去刘婕妤那儿通报了。
一转头,却见独孤元嘉正微挑着嘴角笑着他。马福也是跟惯了皇帝的,一看这神情心里头便是咯噔一响,慌忙低头待训。等了一阵,却迟迟不听皇帝发话,脊背空出了一层薄汗。
但是皇帝不动,他便也不敢动。
其他的宫人、宦官也觉出了异常,一时间大家都紧绷起来。
战战兢兢了好一会儿,可能也并不很久,只是马福心里焦虑所以觉得格外难捱罢了--方听到皇帝声音淡然地开了口。然而那话语里的意思却极锋利。
独孤元嘉:“马福,你跟着朕有多久了?”
马福慌慌地回道:“奴才这点儿微薄孝心,原不值得陛下知道。也就十一年。”
独孤元嘉:“哦,也有十一年了。这些年朕待你是有些疏漏,赏赐不多啊。”
马福脑壳上顿时一麻,连忙跪下,双手伏地道:“奴才惶恐。陛下一向宽厚待人,从不曾厚此薄彼。”
独孤元嘉:“既然如此,你为什么还总想些偏财?”
马福大惊失色:“奴才不敢!”
独孤元嘉冷笑:“你不敢?你很敢么。周采女和杜采女赏赐了你多少?是不是周采女更丰厚一些?否则,你也不会先提周采女了。”
马福出了一脑门的冷汗,脸色已是惨白。再不敢分辨,连连磕头道:“陛下饶命!陛下饶命!两位采女赏赐给奴才的东西都还在,奴才明日就送回去……”
独孤元嘉轻飘飘地截断:“那倒也不必。”
马福此时是惊弓之鸟,不知此话是真是假:“陛下……”
独孤元嘉:“你们这些人从小无辜受刑,就是如今有些纰漏,也该抵得过了。你做事朕也看在眼里,只要别坏了规矩,朕也当看不见就算了。”睨了一眼马福,悠然地补了一句,“马福,朕还是顾念情分的。”
马福被说到痛处,心里也害怕,眼泪刷地流下来。这话再清楚也没有了。虽是顾念情分的,可也不要惹得他不想顾念情分。忙又磕了一个头:“谢陛下。奴才再也不敢了。”
独孤元嘉满意地点了点头,便背了手,向刘婕妤那里走去。马福在小宦官的搀扶下,踉踉跄跄地爬起来,匆忙地整整衣衫颠着小步追上去。
到了刘婕妤处,刘婕妤早搀着大皇女迎候圣驾。独孤元嘉叫她们平身,便一把将大皇女抱了起来,一起走进殿中。刘婕妤也是官家千金。其父为户部左侍郎,正四品下阶。
本朝仍是延用李唐九品三十阶的制度。上三品只分正从,下六品正从之外,再分上下阶。从二品以上,都是皇帝用来恩赐有功之臣,以示皇恩浩荡的虚衔。宰相权限极大,地位尊贵,不可轻易授与,因此多令官员以本职加同平章事。所谓同平章事,就是行宰相之职了。也不过正三品。
所以这正四品下阶,已经是很大的官了。
刘婕妤小字惠娘,要论起服侍皇帝的资格来,倒是比三妃还老。独孤元嘉潜龙在藩时,先帝原是替他选了刘惠娘要做正室王妃的。
独孤元嘉潜龙在藩时,先帝原是替他选了刘惠娘要做正室王妃的。不过风云变幻的事谁也说不清,眼睛一眨的工夫,独孤元嘉还没大婚就先成了太子。
这下情况就彻底改变了。可是之前选王妃的动静已泄露,怎么好当成没发生过?于是就将刘惠娘以良娣的身份收入了太子宫。良娣是太子宫中地位最高的妾室,仅次于太子妃,也算给足刘家面子。
她是最早服侍独孤元嘉的嫔御,因此也最早给独孤元嘉诞下了皇女。
大皇女一把搂住独孤元嘉的脖子,小鸟一样“父皇父皇”叫个不了,惹得独孤元嘉又怜又爱,一直把她抱在怀里。
“父皇这些日子没来,有没有想父皇?”独孤元嘉抓着大皇女的小胖手问。
大皇女黑眼珠睁得圆滚滚的:“当然想了。想得可厉害了。我要去找父皇,婕妤娘娘总不让我去呢。说父皇太忙了。”
刘惠娘轻斥了一句:“在陛下面前,不要‘我’来‘我’去的。没有规矩。”
大皇女扁了一下小嘴,往独孤元嘉脖子上又靠了靠。
独孤元嘉笑道:“她才多大?何必这么早就要她讲规矩。”
刘惠娘笑道:“也不小了,过两年就七岁了。规矩不从小讲起,还要从何时讲起?”
独孤元嘉:“也是,七岁就该读书了。”低头摸了摸大皇女的脸颊,“须给她找个学问、品性都上佳的师傅才是。”
刘惠娘:“难为陛下还记着。”又笑道,“毕竟是个女儿,略懂得几本书,不致丢了皇家颜面即可。陛下也无须太挂怀了。”
独孤元嘉听着她那些寡淡言语,不由得笑起来:“惠娘,朕知道你心里有怨。你也应该有怨,朕对你确实不够。”
刘惠娘淡淡一笑:“陛下真是误会妾身了。妾身自己早就是不相干的,养花种草、看书弹琴,清静度日也不是甚难事。只是想着大皇女长到五岁,一个多月才能见到父皇一面。妾身有怨也只怨自己,让她小小年纪想多见父皇一面的本事都没有。”说着,不由得微微侧过脸去,眼里微闪着水光了。
独孤元嘉的笑渐渐收了起来,默默地抱着大皇女。刘惠娘的这番话幽怨之外也透着一股骄傲。这宫里的女人,恐怕也只有刘惠娘敢这么跟他说话。就算骄横如惠妃,也不敢说盼不着他的垂怜。
更难得的是,刘惠娘可不是故作姿态。她说得出,就是做得出。
他刚刚登基的那一年,本来也想过要晋封刘惠娘为三妃之首的惠妃。她的资历,她的品性,她的出身,再加上她生了皇帝的第一个孩子--所有条件,都当得起三妃之首。
那时为了顾忌到惠妃苏冷月等三人,还曾想过恢复唐初贵、淑、德、贤四妃。
是刘惠娘自己固辞不受。而且,言语间多有无所谓的意思。
因此那时,独孤元嘉多少被她弄得不大高兴。想着自己一片热忱,倒被她抛在脑后,显得自己多此一举了。便索性连嫔也没封,只不咸不淡地封了一个正三品婕妤。
心想待冷她三五个月,还看她有什么话说。
岂料刘惠娘全然不放在心上,真真只顾自己度日。独孤元嘉这才算真了解她了,除了多年相伴的几分情意外,心里不由得对她又多一分敬意。
这大约,便是无欲则刚了吧。
独孤元嘉:“朕以后一定常来。”
刘惠娘笑道:“陛下也不必如此费心。说实话,妾身也怕他人说闲话,以为妾身是拿孩子做筹码,引着陛下来呢。陛下心中若真舍不得孩子,就将她叫去多陪陪陛下便好。”
独孤元嘉便点了点头。
当夜,独孤元嘉便在刘惠娘宫里歇息。刘惠娘但尽了一个后宫的本分而已,也不撒娇弄痴,却也绝不怠慢失礼。到了五更天,即便夏日白天长,此时也才天色微明,独孤元嘉便起身了。刘惠娘却比他起的早,都已摆好了早膳。
独孤元嘉又去看了看大皇女。小女孩还睡得香喷喷的。忍不住在她软嫩嫩的脸颊上亲了一下,便去上早朝了。
待到散朝回来,便见高有忠迎了出来。独孤元嘉也知道他是闲不住的,只好随他去了。殿里薰得浓淡适宜的醒神香,案上放着几碟自己喜欢的点心,还有一壶泡得酽酽的茶。独孤元嘉便笑了。虽则马福也很会办事,但有些事始终要贴心的人才办得好。
独孤元嘉喝一口茶,吃一块点心,看高有忠老是挂着一脸的笑,便不觉笑问道:“你来了,你那小孙儿要怎么办?”
高有忠:“他还睡着吧?老奴叫人等他醒了,还把他送到外面宅子住。宫里规矩多,不是他待的地方。”
独孤元嘉嗯了一声。
高有忠便想起了那童子献桃的枕巾:“陛下赐给老奴那幅枕巾,真是妙绝。老奴眼拙,差点儿没瞧出来呢!”
独孤元嘉不觉问道:“你瞧出什么来了?”
高有忠:“那个福字啊!”见独孤元嘉还是没反应过来,才知道他也不知道,忙笑道,“陛下,那可真是暗藏玄机啊!寿桃里还藏着一个福字,平常是看不出来的,只有在光下照一照才能反射出来。”
独孤元嘉也觉得有趣了:“是么?只听说过双面绣,两面不同的图案,这是有的。难道一面里也能绣出两幅图来?”
高有忠连连点头。
独孤元嘉:“这才是福寿双全啊!朕竟不知道宫里还藏着这等高手。”略略一停,忽然叫了一声,“马福。”
马福慌忙上前。其实昨天他就盼着独孤元嘉问起了,可是出了周采女和杜采女的事儿,他哪里还敢多嘴。况且那两位采女确实给了好处的,被皇帝训斥也就罢了。这个傅彩云,他又没得她什么好处,何必再作这冤大头。但如今竟没料到这小小一幅枕巾里竟然还有如此玄机。
但如今竟没料到这小小一幅枕巾里竟然还有如此玄机。看来这个傅彩云真不能小瞧了她,须得巴结巴结才好。
独孤元嘉问:“那幅枕巾是谁绣的?”
马福既打定了主意要巴结,自然要美言了:“是尚服局里一位叫傅彩云的女史。一直是尚服局里绣工最好的,人又识大体,又聪明。”
独孤元嘉:“这话朕信。能绣出这么好的东西,一定是个妙人。”抬头一想,“那就赏她吧!”又问高有忠,“你说赏个什么好?”
高有忠笑道:“陛下做主便是。”
独孤元嘉:“去年桂州进贡的金钏还有么?”
高有忠略略一算:“有。”细说给皇帝听,“一共进贡了十双,咱们宫里头惠妃、丽妃、华妃、刘婕妤各有一双,又赐给庆王妃,秦国、晋国两位长公主各一双,今年周采女、杜采女再各得一双,正好还剩下一双。”笑呵呵地道,“桂州的金饰奇巧无比,素有天下第一的美誉。娘娘公主们都很喜欢呢!”
独孤元嘉:“就赏她一双金钏吧。马福,这件事还交给你办。”
马福:“是,奴才即刻就去。”
独孤元嘉:“等等,你再说一遍她叫什么名字?”
马福:“姓傅,名彩云。就是天上飘的那个彩云。”
独孤元嘉笑道:“这个朕知道。就你话多。要是人果然好的话,你让她自己来谢恩。”
马福大喜,唱道:“是!”心想,能得到这金钏的都是在皇帝心里有份量的人。看来,这后宫里头又要多一位娘娘了。而他也多了一个可倚靠的人。
高有忠:“陛下,马常侍也费了不少心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!”
马福慌忙道:“奴才不敢。陛下已经给了奴才天大的恩典了。”
独孤元嘉勾起唇角微微一笑。他已经听说了,马福一大早就慌得将两位采女那里收来的东西又送了回去。马福,毕竟不是一个笨人。
高有忠虽不知道昨晚皇帝已恩威并施地教训过马福,但看二人的脸色便也乖觉地不作声了。马福便先行告退,刚出殿外,却和一个慌里慌张的小宦官撞在一起。
马福皱眉道:“你这是慌得什么劲儿!”
吓得小宦官连连赔不是。
马福一拍衣袖,先去办事了。
高有忠一看正是早上嘱咐送小孙子高天赐出宫的小宦官,心中顿觉不好,连忙赶了出去。
小宦官苦着脸道:“高内侍,不好了!小爷出事了!”
早上高天赐睡醒时,天已经大亮了。小宦官问他想吃什么,高天赐一个从民间来的孩子能有什么要求,只说想吃桂花赤豆元宵。高有忠虽然多得皇帝的垂怜,但也不能逾矩设小厨房,吃的东西还是到尚食局拿。尚食局不仅管帝王后妃的饮食,内宫的大小宦官宫人的饮食也由其管理。但皇帝也特意吩咐过尚食局,高有忠的饮食让专人负责。
小宦官便叫人去一趟尚食局。他不过走到门外说两句话的工夫,再回转身,高天赐就不见了。急得他大惊失色,连忙叫了好几个人到处去找。都说四岁的娃娃走不远,可是四岁的娃娃也不会尽按着大道走,谁知道他钻进了哪丛花草,拐进了哪个小道,任是他们找了一个焦头烂额也不见踪影。
这边忙得焦头烂额,那边高天赐早一路走远了。在他小小的眼里,宫里面到处都好看,到处都稀奇,一会儿看得发呆,一会儿看得手舞足蹈。不知不觉间,竟走到了崇光院来。
却巧沈婉儿正开了轩窗,一眼看一个小孩子东张西望地晃了进来,也自吃了一惊。连忙开门出去,朝他招了招手。高天赐见她和颜悦色,便当真迈着两条小短腿儿跑到了她面前。
沈婉儿讶异地问:“你是谁家的孩子?宫里头可不是乱跑的地方。”
高天赐笑呵呵地说:“我是爷爷的孩子。”
沈婉儿一怔,只好笑着再问:“那你爷爷是谁?”
高天赐歪着头嗯了半天也答不上来。照顾他的人跟他也说过好几遍,可他小孩子心性,不知给忘到哪里去了。
沈婉儿只好又问:“那你叫什么?”
这个他却知道,顿时很响亮地回道:“我叫高天赐。”
沈婉儿一听姓高,倒是一下子想起了高有忠。可是也没想到那么远:高天赐毕竟是阉人,而且也没听说京城里有他的家人。就是有,恐怕也不能随随便便进宫吧?
又问了几个问题,小家伙只会歪着脑袋一个也答不上。
便拉起高天赐的小手说:“你家里人一定会找你的。你先在我这里玩一会儿,一会儿等他们找来了,你再跟他们走。好不好?”
小家伙还没点头,肚子先响了起来。
沈婉儿笑着从桌上拿了一块点心给他。有东西吃,高天赐便笑眯眯地走了进去。
沈婉儿摸了摸他乌黑的桃子头:“你在这里乖乖地吃点心,我去外面看看有没有人找你。”
高天赐已经揣了满嘴的点心,嘴里呜了一声,连连点头。
沈婉儿也不敢走远,只在崇光院外头的大道上看一看。过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,正好看到那小宦官找了过来。两下碰在一起,正好说得对口。小宦官连忙跟着沈婉儿回到崇光院,一看见门又敞开着,两个人便是心头一紧。
进去一看,桌上、地上吃得乱糟糟的糕饼屑,可是高天赐又不见踪影了。
苦得小宦官只差没哭爹叫娘。
沈婉儿安慰道:“我才走开一会儿,他一定还在附近,咱们赶紧出去找。”
两个人又急急忙忙跑出崇光院。说来也巧,后脚还没跨出来,忽然听到一把尖厉的女声在怒气冲冲地斥责谁。
“哪里来的野孩子,竟敢冲撞惠妃娘娘。”
沈婉儿和小宦官俱是一惊。这时又听哇的一声,一个小孩子又惊又怕地大哭起来。两个人慌忙寻着声音赶了过去。
原来崇光院的另一条道正通向御花园,哭声正是从御花园方向传来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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